【纽约时光角】:唐诗西传研究专家江岚博士访谈

节目制作:梅菁,文字整理:梓樱、江岚

节目制作中的梅菁

(海浪声)在地理位置上,纽约是海角。像长岛尽头的蒙托克(Montauk),一边是浩瀚的大西洋海浪,一边是平静的长岛湾。

在建筑上,纽约也是海角。是悬浮在空中的观景台(Edge),是西半球最高的空中楼阁,吸引了全球的目光。在人文精神上,纽约更是世界的海角天涯,充满多种族、多文化的人文精神和气质。

如果你来到了纽约,时光的流逝,永远抹不去纽约留在你心里的故事,如果你从来没有来过纽约,只要你是一个思想和行为上都特立独行的人,你就会发现“纽约”早已在你的头脑中,在你的前路等着你。

《纽约时光角》汇聚着纽约作家们的作品及人生故事,让你轻轻地读,静静地听。本栏目由《纽约华文女作家协会》协助播出。


梅菁:在海外华文的文坛上,江岚博士的散文文笔细腻,感情真挚,意境悠远,多次在北美及亚洲各地的大奖赛中胜出。其实江岚早期的创作却以短篇小说为主,2009年,北京燕山出版社出版了她的短篇小说集《故事中的女人》。知名海外文学评论家陈瑞琳为此书作序,提到:“在海外的新移民文坛,江岚堪称是讲移民故事的高手,尤其是讲‘爱’的故事高手。”江岚还著有长篇小说《合欢牡丹》,今天我们就来谈谈她的这部长篇小说。据说,这部小说是江岚几度易稿、搁置数年才出版的。

江岚:听众朋友们好,我是江岚。我到美国已经快三十年了,大学一毕业就来了,先在进出口公司做事情,然后读书,然后进到高校教书。我的整个业余时间基本上都在写作,写作是我最大的业余爱好。

梅菁:你写了一部长篇小说《合欢牡丹》,很多人都说读了这本书能在书里找到自己的影子和身边人的影子。说明这本书是多么的接地气!你是怎样创作这部小说的呢?

江岚:我的整个写作历程比较幸运,因为一开始就与出版社、杂志社建立了比较固定的联系,之后,就进入一种命题作文式的状态。出版社和杂志社每个月有个策划,他们每月给我两三个题目,让我选一两个去写。他们的读者群主要是女性,年轻的女性。我也就基本上按他们的要求去写,都是写爱情故事。最初十几年我基本都是写短篇小说。因为是业余写作, 产量不多,质量也不很高。这段时间我基本没有涉猎散文、诗歌、随笔等文体,我只写短篇小说。

搬到新泽西州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的一篇短篇小说获得了“汉新文学征文”的佳作奖。这次获奖对我最大的影响是,在颁奖典礼上我认识了很多写作的人。

梅菁:那是哪一年呢?

江岚:应该是2001年或者2002年吧。这是我第一次在美国获得写作方面的奖项小说奖,因为之前的写作,是在比较封闭的状态,与外界没有联系。直到2001年,我搬家到新泽西并拿到这个奖,才认识了其他文友。这对我的创作影响很大,首先就是开始突破自己文体的局限性,我开始写散文,随笔,还去写采访。从2001年到2007年,我认识的人越来越多。 这些人当中有一起创作的文友,也有一些文学界的前辈和老师,比如宣树铮老师。


2007年,我去温哥华参加“加拿大华人协会” 的文学研讨会,见到陈瑞琳等几位文友。聊天时瑞琳对我说,你写东西写了这么久,到现在文笔已经比较成熟了,你应该写长篇。 你完全可以写长篇。我说脑子里倒是有不少素材只是不知道怎么写。当时在一旁的肖克凡兄就鼓励我,他说,你说说看,你想写些什么?我说,我熟悉的就是这些移民到美国来的女性,因为我在这个范围里面。大致上可以把这些女性分成两个大类,一类是陪读来的,一类是自己读书来的。我就开始讲,讲陪读的人当中有什么故事,读书的人又有什么故事。我大概讲了十几二十分钟,肖克凡看着我,很认真地对我说:“你一直在讲故事,故事不是小说。如果你要写小说,首先应该认真想一想你要写什么样的人。 ”这句话给我的冲击非常大。如果说我过去写了不少短篇小说,但一直没什么大进步,最关键的一点就是我总想着要写一个什么样的故事。肖克凡当时是天津作协主席,一个很有成绩的小说作家,他一句话就说到了写小说的关键处。

梅菁:一句话点醒了你。

江岚:对,他跟我讲:你是要写人,不要单写故事,故事烘托出来的应该是人。《合欢牡丹》就是我开完这个会,回到家开始动笔的。当时我一口气就写了超过十万字。因为是第一次写长篇, 自己没有把握,我就送给公仲老师看,公仲老师给我回了一封很长的信。归纳起来,公仲老师的这封信有两个要点, 第一点他肯定了我塑造的人物形象很鲜明; 第二点他说,从开头到第三章是强忍着往下看的,后面就好看了。也就是说,这个初稿的结构有问题。我心里面有故事,却不知道怎么用这个故事来带动情节的发展。所以我当时觉得还不能拿出去,就放在抽屉里了,这是2008年的事儿。这样一拖就到了2015年,因为当时我的博士论文进入了非常关键的时期,我先生又在加州工作,我一人带着两个孩子,要写博士论文,要教书,还有行政方面的责任,我根本无暇顾及其他,每天中午吃饭都只有五分钟。

梅菁:好重的担子啊!


江岚:那时我两个孩子还小,直到现在她们都记得,妈妈吃饭只有三分钟,一吃完就赶快去干活了。差不多有四五年的时间,孩子与我相依为命。在这种情况下,我根本顾不上写作,很多想写的东西都是在送孩子去上钢琴课,舞蹈课,我等在外面的时候,随手用小本本写下来的碎片,然后把它们合拢起来。

梅菁:也就说,你是在时间碎片中,把零零碎碎的字句汇总起来?

江岚:对,基本上是这样。我还在写一些随笔、散文,只是真的顾不上《合欢牡丹》这个长篇的修改了。

梅菁:完全放下了?


江岚:对,完全放下了。王红旗大姐说我这本书是十年磨砺。其实这十年我根本就没有管这本书,就是一个草稿扔在那里。2009年我完成了博士论文,答辩完三天后,这个论文的出版合同就签了,非常顺利。这个博士论文出版后,在学术界引起的反响比较大,紧跟着我的学术活动就非常多了。我比过去更忙了,更没有时间想这个长篇的事情了。我自己也没想到,2014年,我去到中山大学讲学,在接待方的宴请中,我意外地结识了鹭江出版社的社长笪林华和他太太。

梅菁旁白:一个偶然的相聚,一次注定的相识相知,让鹭江出版社与江岚结下了一段深厚的缘分。他们签下了“新世纪海外华文女作家”丛书合同,三年出了二套丛书,共12本。

海外华文女作家的群体很大,丛书的海外编委在尽量考虑地域分布的前提下,以近十多年来笔耕不辍的海外女性作者为选择对象,集中展示新世纪海外华文女作家的独特文学风景。

江岚:签下这个合同后,笪社长问我说:你签了这个合同,自己的书不出吗?在笪社长和他太太的鼓励下,我开始着手修改《合欢牡丹》。王红旗老师和秋尘文友给我提了很多修改意见, 最后改成了现在的这个样子,大概有十五六万字吧。成为十二本丛书中的一本。


梅菁:王红旗女士是北京师范大学中国女性文化研究中心主任,是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女性文学委员会委员,也是中国“世界华文文学学会”女性文学委员会主任委员,长年从事女性文学与文化研究的工作。对于江岚的《合欢牡丹》她是这么说的。

王红旗:江岚的长篇小说《合欢牡丹》,怀揣十年酝酿,数易其稿,是以自己和周围华裔女性的生命体验,书写的一部新世纪曼哈顿中国知识女性的成长传记。这群知识女性为追寻梦想而走进美国,有的是随丈夫出国留学的陪读妻子,有的是自己出国攻读硕士、博士的研究生。她们经历生命移植的艰辛、情感破碎的伤痛,在孤独焦虑中直面现实命运的种种挑战,超越时空、性别、种族、地位等等屏障,从割断“母脐带”到自我觉醒,从与周围世界紧张的矛盾冲突,到融入和谐,全身心投入实现自我的生命理想,像一簇簇迎风傲雪的“合欢牡丹”,绽放出现代人性美善仁爱的华彩芬芳,点亮了华人世界以及人类灵魂栖息之所的明媚,令人凝思浮想之致远,是华裔女性精神生命的花朵。

梅菁:当时你可能只是凭着激情一下子写出来,可能不完整,但最后出书的这个版本我觉得很好看,我的体会是我好想翻到后面看看到底是谁跟谁了。

江岚:嗯,谢谢。小说能有现在这个状态,大家觉得有一定的可读性。像你刚才讲的,我就是凭着一种创作的冲动写了,然后把它扔在抽屉里,当时也没想到要去出版。我想这是我们海外喜欢写作人的共同创作状态吧。我们的写作不为名,也不为利,就是自己想写,然后就写了。单纯的创作冲动写出的东西都很真,我们不受市场的牵制和影响。但如果想要走向更好,需要有意识地去自我摸索,自我完善。喜欢我写出来的东西,给我点赞的人都是爱我的,而那些不断地给我砸砖,不断地给我挑刺,刺激我去写得更好的,则是非常爱我的人。

梅菁:嗯,明白。这里的生活不缺少故事,但要把它组织好,写成一个特别好看,特别有价值的作品,还是需要一定的功力和技巧。庆幸的是,北美这个文学圈里,不仅有酷爱写作的人,还有一些特别的高手。

江岚:是。我们回到《合欢牡丹》这个小说本身。当肖克凡和陈建功给我点破“写人”这一点的时候,我就想用“牡丹”来写这些女人。 这里面有一个前提是,我个人非常喜欢植物。

梅菁:对,在小说里我看到很多有关园艺方面的知识,你对茶艺茶道很精通呀!还有那些点心,那些在曼哈顿某个店里吃到的点心,你描绘得让人流口水呢。

江岚:呃。我喜欢植物是因我外祖母家是祖传中医,所以我懂一些草药。我从小就喜欢植物,只是因为我化学太烂,总考不及格,没办法学理科,我只能去学文科。还想过去考园艺的技校,家里不让,所以没去。

梅菁:没去自己也还可以喜欢啊。

江岚:对,还是喜欢,还是很主动地去学习。我去过很多不同的葡萄酒产区、咖啡产区和茶叶产区。这些都是植物,我非常喜欢这些东西。在小说里,我写过一个场景,就是 三个女人一起种牡丹,是想要用这个场景交代牡丹的习性,突出这种植物对于移民女性的象征意义。

梅菁:所以这个时候,你对这部小说的构架已经有非常清晰的脉络了。

江岚:对对,这几个女主角是两两互为镜像的。沈玉翎和方若施是同班同学,都是学文科的,一个是陪读来的。一个是读书来的,在这一点上,她们两个互为镜象。 沈玉翎和王娟娟同样是陪读太太,玉翎后来参加了工作,王娟娟却一直呆在家里面,这两个人也互为镜像。而另两个女人——方若施和韩月却都是读书来的,一个进了商业圈,一个是典型的科学家,还是互为镜像。

梅菁:也就是说这两个女人代表了理工科的女人?

江岚:对。 我就是想用互为镜像的方式来展开,同时,每一个人的性格又都有一定的双重性。这是我把小说题目叫做“合欢牡丹”最主要的原因。因为“合欢”是一种花,“牡丹”也是一种花,所以很多读者给我反馈,他们理解为“合欢”加“牡丹”,也有一定的道理,也契合小说的内容。其实在我的原意里,“合欢牡丹”是一个完整的名词,本身是一个牡丹品种,在唐代有过,后来绝种了。

我用了唐代诗人的一个残句做题记,“一样东风两面开”。“合欢牡丹”开起来两面不一样,我用它的这种特性来指代书中人物的互为镜像,以及她们个人性格的双重性。我们这一代人跟前代移民完全不一样,首先是我们在国内接受过完整的教育,是改革开放以后,出国留学的大潮把我们推出来的。推出来之后,我们在异国求生存、谋发展。我们这个奋斗的目的跟过去也不一样,早期的华人移民来这里是来修铁路和挖矿的。

梅菁:他们是来讨生活的,打算挣了钱以后返回中国的,对吧?


江岚:对,他们是为了挣钱以后返回,我们不是,我们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扎根和坚守。作为新移民到了美国后,我们融入这个社会的深度和广度也是过去的移民不能比的。我们整体的生存状态跟那个时候完完全全不一样。比方说很有名的小说《喜福会》吧,里面人物的状态与我们这一代人完全不一样,他们的下一代与我们的下一代也不一样。

所以我想把这些东西写出来。我来美国差不多三十年了,已经扎下根来了,最初猎奇的心态——或者说最初的惊奇啊,惊艳啊,惊吓啊什么的都已经过去了。而当时我们所体验的那种“文化冲击”,实际上是因为信息交流没有现在那么广。现在的孩子们,我们下一代的留学生,来到美国虽然也会有多多少少的不适应,但绝对不会有我们当年那种强度和深度的文化冲击感(culture shock ), 所以我觉得应该把我们这一代人的状态呈现出来。说到这里,我其实真的不确定《合欢牡丹》有没有做到这一点,但的确是我想要做到的,也是我以后继续想做的。

梅菁:你在这部小说之后,还有什么创作打算,就是长篇方面的?

江岚:就像我对数字从来不敏感一样,我不是一个有清晰计划的人。 回过头去看《合欢牡丹》的创作过程,也不是按“计划”写出来的。我心里倒也不是没有想写的素材,只是一方面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契机去整合这些素材,另一方面,我在自由创作以外的写作任务也很重,让我没办法顾及到小说。


我的主要研究方向,是关于唐诗域外英译、传播的历史进程,《唐诗西传史论》这本书在2009年第一次出了中文简体字版,后来重印过,又拿到国家项目,2018年出了英文版。我眼下在做的,就是用比较通俗的,大众化的语言,把这本书的内容讲给普通大众听。出版社建议我用有声书的形式先推出,叫做《其实唐诗会说事儿》。不仅和大家聊唐诗,唐代的历史、政治和社会,也聊唐诗到底在西方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它如何被西方的社会认识接受,之后融入到美国的现当代文学。这本有声书在比较大的几个中文听书平台上都有,比如喜马拉雅、懒人听书、京东读书、知网读书、格灵课堂、为你读诗等等。平台上还在定期更新,我自己这一部分工作已经完成了。紧接着要修订《唐诗西传史论》,这本书的精装本合同已经签订。从2009年完成这本书的初稿到今天,学术界的研究有了不少新发现、新成果,我必须对原来的内容做大幅度的订正和增删。


至于小说创作,我心里有很多想写的素材,基本上可以分为两大主题。一个呢,就是刚才提到过的,继续《合欢牡丹》的类似题材,呈现和我一样的,新移民女性的生存状态。另外一个呢,就是把一些家族历史相关的东西整理出来。不过,想写是一回事,写不写得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这些年,看文友们的小说作品越来越多。张翎啊陈谦啊陆蔚青啊顾艳啊,越看越觉得自己还差得远。

梅菁:你谦虚了。

江岚:我不是谦虚,是真的摸不着头脑,我跟他们这几个文友也是这样讲的。我脑子里面的素材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去处理,而她们不同,他们的小说很成熟,语言上、素材处理上、结构上都已经形成了她们自己的特点,而且很稳定。

梅菁:你谦虚了。你的这个《合欢牡丹》,引人入胜就是优点啊。大的结构也基本上都是稳定的,不然的话我们这些读者也就不会着急想要看到最后一章,不会关心那书里的谁和谁怎么样了,结局是什么。不过呢,生活是在不断的推进,你要做的事情那么多,写小说只是你生活的小小一部分。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能看到你的新小说,只是希望你能继续写下去。

江岚:谢谢,我非常感谢这个圈子里面大家对我的鼓励。这么些年,如果不是有大家的鼓励、支持和提点,我走不了这么远。

梅菁:感谢收听今天的纽约时光角,我们对话的江岚和她的《合欢牡丹》。下期节目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