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安友: 序荣剑《新盛世危言》

编者按: 纽约博登书屋即将出版《新盛世危言——荣剑时政评论录》(The Warnings of New Golden Age–Current Affairs Commentary of China,2012-2020) ,该书作为“当代华语世界思想者丛书”之一种,收录了中国独立学者荣剑于2012至2020年发表于公共媒体和自媒体上的一部分时政和时事评论,内容涵盖近8年来中国所发生的一系列典型事件和人物,以及对中国政治和社会转型的理论思考。经作者授权,《纽约都市新闻网》先行发表美国著名中国问题专家、哥伦比亚大学教授黎安友(Andrew J. Nathan)专为本书撰写的序言和作者自序、后记及全书目录,期待广大读者批评指正。

序荣剑《新盛世危言》
黎安友(Andrew J. Nathan)

 

对中国来说,这的确是一个盛世。在荣剑写这本书的时候,中国经济以平均每年7%速度增长,中国的城市越来越大,越来越现代化。越来越多的人购买了公寓和汽车并出国旅游。这是习的时代,每个中国人都可以分享 “四个自信”——对中国社会主义道路自信、理论自信、制度自信、文化自信的时代。

但是,这也是一个危机四伏的时代。执政党必须对内部腐败,开展无情的肃清和惩治滥用权力敛财的干部。政府也必须应对西藏人、维吾尔人和香港人的争取一些文化自主权的述求。农民抗议他们的土地被没收,工人抗议恶劣的劳动条件和拖欠工资。一些人转向宗教寻求安慰。中国的一些一带一路项目亏损,外国对北京的统一战线策略和 “战狼外交 “进行了反击。

和晚清时期相似,关闭了言路。政府压制律师、记者、女权主义者和学者的批评。甚至党内批评也因此受到惩罚。

知识分子有责任说真话,这是中国的伟大传统。今天,中国正是需要这样的知识分子。 荣剑自1987年开始学术生涯以来,就敢于发言。他参与了八十年代关于中国正确的改革道路的争论。1989年,他因此被中国人民大学马克思主义哲学博士班开除,随后下海经商。

作为一个没有单位控制的生意人,荣剑有了说真话的独立性。2012年以来,他在博客、网络和《金融时报》等海外中文网站上发表了大量重要文章,创作了本书所收录的重要作品。他的许多文章被翻译成英文,让外国读者了解中国重要的思想动向。韦瑟海德东亚研究所曾两次邀请荣剑演讲,向海外学术界介绍中国的趋势。在他数次访问纽约期间,我有幸与荣剑四次深入交谈。

荣剑认为,中国的问题是总体性的、长期性的和制度性的问题。或许这些问题只有通过国家政治制度的变革才能解决。今天的问题是一个漫长而缓慢的政治发展过程的一部分,这个过程已经持续了一个多世纪,还没有结束。国家已经进入繁荣阶段,教育水平提高,中产阶级增多,全国大部分地区都有现代化的基础设施。其余落后地区正在迅速追赶。与过去中国发展的每一个阶段一样,政治制度需要随着社会的变化而变化。这种变革将由中国人民自己设计和推动。

以此观之,荣剑帮助中国人民看到了他们前进的方向。中国人民应该感激荣剑和他的《新盛世危言》的真知灼见。

这本集子借用了郑观应1893年的《盛世危言》的书名,荣剑以此来警醒中国人民。他们所面临的危险。据说,光绪皇帝看了郑观应的书后,下令印制了2000册,分发给高级官员。对《新盛世危言》,如果也能做同样的事情,则善莫大焉。

(黎安友系美国著名中国问题研究专家,哥伦比亚大学东亚研究所资深教授。)

Foreword

Andrew J. Nathan

This is indeed a time of shengshi 盛世for China. During the time when Rong Jian published the essays in this book, China’s economy grew by an average rate of 7% each year. China’s cities grew larger and more modernized. More and more people purchased apartments and automobiles, and took overseas trips. It was the era of Xi Jinping, and Xi demanded that every Chinese person share in the “four confidences” – confidence in China’s socialist road, theory, system, and culture.

But it was also a time of crisis. The ruling party was so corrupt that Xi had to carry out a relentless campaign to purge and punish cadres who abused their power to enrich themselves. Tibetans, Uyghurs, and Hong Kong people struggled to gain some cultural autonomy under the grinding discipline of the party, and the government responded by stepping up repression. Peasants protested when their land was seized, and workers went on strike against harsh labor conditions and unpaid wages. More and more people turned to religion for comfort. China lost money in many of its Belt and Road projects, and foreign countries pushed back against Beijing’s United Front tactics and “wolf diplomacy.”

Just as in the late Qing period, those in power closed the yanlu 言路. The government repressed criticism from lawyers, journalists, feminists, and scholars. Even members of the Chinese Communist Party were punished for criticizing policies of the leaders.

It is a great Chinese tradition that intellectuals have the responsibility to tell the truth. Today is just the time when China needs such intellectuals. Rong Jian has dared to speak ever since he began his academic career in 1987. He participated in the debates of the 1980s over the correct reform path for China. In 1989, however, he was dismissed from the doctoral program in Marxist philosophy at 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 and went into business.

As a business person with no unit to control him, Rong Jian had the independence to tell the truth. Since 2012, he has published numerous important essays on blogs, on the Internet, and in overseas Chinese-language websites such as that of the Financial Times, creating the important works that are collected in this book. Many of his articles have been translated into English to inform foreign readers of important intellectual trends in China. At the Weatherhead East Asian Institute, we invited Rong Jian to speak twice, to inform our academic community about trends in China. During several of his visits to New York, I had the pleasure of speaking with Rong Jian on four occasions.

Rong Jian believes China’s problems are 总体性的、长期性的和制度性的问题. They can be solved only by fundamental changes in the nation’s political system. The problems of today are part of a long, slow process of political development that has been going on for over a century and is not yet finished. The country has reached a stage of prosperity, with high levels of education, a large middle class, and modern infrastructure in large parts of the country. The remaining backward parts of the country are rapidly catching up. As with every stage of China’s development in the past, the political system needs to change along with society. Such change will be designed and promoted by the Chinese people themselves. They will owe Rong Jian a debt of gratitude for helping them to see the way forward.

For this collection, Rong Jian has borrowed the title of Zheng Guanying’s 1893 book Shengshi weiyan to warn the Chinese people about the dangers they face that the government prefers them not to see. It is said that that when the Guangxu Emperor read Zheng Guanying’s book, he ordered 2000 copies to be printed for distribution to his top officials. It would be wonderful for China if Xi Jinping would do the same thing with Xin shengshi weiyan.

Unfortunately, he is not likely to do so.

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政治系教授、知名中国问题专家黎安友(Andrew J. Nathan, 左)和中国独立学者荣剑2018年摄于纽约

自序
荣剑

清光绪二十年(1894年),客居澳门的中国商人郑观应继他于1873年完成《救世揭要》和1880年的《易言》之后,再次推出他的一本惊世之作——《盛世危言》。该书甫一出世,犹如雷霆贯耳,震动朝野,被人称之为“医国之灵柩金匮”。洋务运动领袖张之洞称赞该书“上而以此辅世,可为良药之方;下而以此储才,可作金针之度。”据说光绪帝阅览此书后也颇为激奋,下旨“饬总署刷印二千部,分送臣工阅看”。在晚清遭遇甲午战败之际,朝廷上下对于国家何去何从一片茫然,《盛世危言》横空出世的确具有指导维新改革的纲领性质。

《盛世危言》初刻于1894年,后经两次修订(1895年,1900年),共收正文111篇,另有附录和序跋72篇,内容几乎涉及建设现代国家和解决当时危机的所有选项,提出了从政治、经济、外交、教育、舆论、吏治、司法、海防诸方面对中国社会进行改造的方案。总体诉求是:在政治上建立议会式立宪政体,认为议院民主可以凝聚亿万百姓之心为一心,“若设议院,则公是公非,奸佞不得弄权,庸臣不得误国矣”;在言论上主张放开管制,容许民间议政,鼓励朝野各方共议国是:在经济上提出“首为商战鼓与呼”,主张由民间组建工商业团体,大力发展现代工业;在司法上明确主张向西方学习,认为“西人每论中国用刑残忍,不若外国宽严有制,故不得不舍中而言外,取外而酌中”。此外,在学校、西学、女教、考试、吏治、禁烟、公法、税则、国债、电报、邮电、银行、开矿、治河、垦荒、防海、防边、农功、练兵、水师、船政、民团、火器诸方面,均提出了具体改革方案。毫无疑问,《盛世危言》就是晚清的一部救国建国大纲。用蔡元培的话来评价:“以西制为质,而集古籍及近世利病发挥之。时之言变法者,条目略具矣”。

郑观应从1873年的“救世”观转变为1894年的“盛世”观,可谓是抓住了晚清的时代特征。近代以来,晚清统治者在面对世界外部压力时之所以步伐蹒跚无动于衷,就是因为始终放不下老大帝国的架子,还抱着中华“天下”观以对抗世界文明大势。从经济总量来看,晚清当时的确还处在“盛世”。英国学者安格斯•麦迪森在早几年写的《中国经济的长期表现》一书,通过大量数据证明,中国从10世纪到15世纪,人均收入就一直处在世界领先位置,到了19世纪初,中国和欧洲相比已处于历史衰退时期,但中国的GDP总量也比欧洲和美国的总和还要多。麦迪森指出这个历史事实是试图为读者描绘出这样一幅图景:中国在21世纪的经济发展不是一个“崛起”而是一个“复兴”,也就是复兴中国在晚清时代已经有过的“世界第一”的辉煌。按照这样的看法,郑观应的“盛世危言”岂不就是庸人自扰,从中国的“长期经济表现”来看,中国的盛世在晚清之后只是被暂时中断而已,如今在当下中国不又迎来了比晚清更大的盛世吗?因此,把麦迪森的书和郑观应的书置于一起阅读的话,至少可以看到两种“盛世”意识,一种就是郑观应的盛世危机意识,在“盛世”中看到潜伏着种种危机,另一种则是从晚清统治者的“天国”意识直至当下的“厉害国”意识,从来都不能真正认识到“盛世”的危机所在。

郑观应的《盛世危言》代表着晚清时期知识人对一个惰性的衰败的帝国最清醒的认识,这些认识奠定了康梁维新变法的思想根基和晚清统治者最后几年的君主立宪改制,但毋庸讳言,《盛世危言》最终还是没有挽救晚清帝国的崩溃。这不是药方无效的问题,而是晚清统治者拒绝主动治疗的问题。如果将《盛世危言》转化为当下流行的语言,它所主张的宪政、法治、言论开放、发展民营经济等等,几乎每一条都没有过时,这表明,中国当下的“盛世”或许和晚清的“盛世”一样,都面临着相同的制度性问题。郑观应直指当时的病根在于:上下不通,症成关格,民间举动,虽合公理,顺人心,苟与政府意见相背,小则斥为惑众,大则指为叛逆,酷吏权奸,残害忠荩!他主张:“有议院,而昏庸暴君无所施其虐,跋扈之臣无所擅其权,大小官司无所卸其责,草野小民无所积其怨,故断不至数代而亡,一朝而灭也。”这些目标在当下中国岂不也是仁人志士们的基本诉求?!晚清王朝崩溃,帝制终结,共和时代开启,但中央集权专制体制的现代转型一直没有完成,中国至今尚未走出历史“三峡”,故盛世之表,看似繁花似锦,其实难以掩盖帝制之败絮,新时代仍不脱旧王朝之宿命。

本书收集了我从2012年至今在公共媒体和自媒体上所发表的一部分时政和时事评论,内容涵盖近8年来中国所发生的一系列典型事件和人物,以及我对中国政治和社会转型的理论思考。和晚清相比,中国的国家机器就其控制政治、经济、军事、财政以及一切资源的能力而言,在世界上无可匹敌,中国经济总量居世界第二,重返第一或指日可待。如此盛世,岂不是可以普天同庆?何来危机?然而,稍有常识的人即可判断,正是从2012年开始,盛世中国败象初现,原来长期蛰伏于社会深层结构中的各种矛盾浮出表面,以往可以视而不见或可以暂时搁置的问题已经无法回避,中共也前所未有地生长出“亡党亡国”的政治危机感。可以肯定地说,中国目前面临的不是局部性的、暂时性的和体制性的问题,而是总体性的、长期性的和制度性的问题,这些问题如果不能得到有效解决,中国必将面临更大的危机。

作为一本时政时事评论录,主旨不是为了危言耸听,基于和晚清时期郑观应相同的政治关切和问题意识,揭橥时弊,针砭现实,政治批判和社会批判,均是以宪政为导向致力于推动国家的制度转型和社会进步。和《盛世危言》有所不同的是,本书不提供救国和建国大纲,不设计改革方案,不回避革命的可能性和现实性。新时代的盛世危言,选择直面现实,直面问题,坚持事实判断与价值判断的统一,力求以客观理性的立场揭示现世中国的内在危机和转型之路。

2018年,中国改革四十年之际,我曾写了如下感言:

四十年改革已然谢幕,三千年变局依旧激荡,此时此刻,上溯康梁以来,知识人坦然立危墙之下,徒手挽狂澜于既倒,求维新求变法求改革,前赴后继,不绝如缕,屡战屡败,虽败犹荣。而今时间轮回,历史三峡千回百折,吾辈已尽天命,践行人事,徒有努力,不计其功,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天下之大,吾土吾民,岂容一家之姓!匹夫之责,无求功名,惟求尽心尽力,即使前功尽弃,听从内心召唤,从头再来!

大变局的临界时刻,追寻先贤,危言盛世,求知解惑,明心见性,是为序。

后记
荣剑

本书能够出版,是我的兄长荣伟勉励和鞭策的结果,他主编的“当代华语世界思想者丛书”邀请我把近些年散见于公共媒体和自媒体的文章整理成册,由博登书屋正式出版,这对我是一个很大的鼓舞。在目前国内的言论和出版环境中,我的文章根本不可能有出版的机会。因此,我对于近些年主要在自媒体上所发表的文章,就是写一篇扔一篇,加上屡遭删帖,许多文章都找不到底稿了。所幸的是,互联网是有记忆的,经我和我的朋友在网上搜索,陆续将大部分文章收集起来,得以编辑成册,使这部书稿的出版有了可行性。在本书出版之际,我要特别感谢黎安友教授,他专门为本书写了序言,让本书有了一个学术之锚。2012年,我专程赴美拜访黎安友教授,和他进行长时间对话,对话的最后主题是“只有十年”,这既是基于对当时新的中共领导人执政时间的一个预期,也是对各方力量推动中国完成宪政转型的一个展望。当时预期的十年已经过去八年了,“只有十年”显然不足为限,不管是当国者还是民间人士,恐怕会一如既往地按照他们各自的逻辑和惯性继续在未来的时间里走下去,时间没有终点,本书只是时间的一个记录。

2020年9月2日于北京菓园

 

新盛世危言
——荣剑时政评论录(2012-2020)

目录

序(黎安友)
自序

第一部分:“重庆模式”批判

一、 奔向重庆的学者们
二、 “重庆模式”能否超越左右之争?
三、 强人政治与威权政治
四、从“李庄案”到“李庄门”
五、“中国病人”的制度症结
六、重庆红色崇拜之困
七、重庆的神化与祛魅

第二部分:时政评论

一、 民主,中国是时候了
二、 国家主义还能走多远?
三、 重返新民主主义是否可行?
四、 “红后”的忧患意识与路径依赖
五、 宪政与中共重建政治合法性
六、 中共的阿喀琉斯之踵
七、 历史的真相与和解
——处理历史问题四原则

第三部分:社会批判

一、中国的道德之困
二、价值一千元的灵魂
三、“喉舌”胡锡进
四、马云新计划经济论的要害何在?
五、马云的无知与无畏
六、刘强东的共产主义之重
七、“诊断”胡鞍钢
附:“老荣是左派的恶梦”
八、革命者的胜利意味着什么?
——评汪晖的“革命者人格”与“胜利的哲学”
九、汪晖的“海德格尔时刻”
十、非常时期的道德事件与道德践行者
——从阿伦特看中国知识人的道德状况

第四部分:时事短评

一、 走进二时代
二、 必须对精英犯二说不
三、 数字帝国,商业还是政治?
四、 莫把秦皇当文王
五、“脑残”释义
六、“尿床”的儒者
七、儒家“革命”论
八、刘邦是低端人口的杰出代表
九、“活佛”的共产主义转型
十、谁的中信国安?
十一、必须向海航致敬
十二、最后的掌声是为愚蠢送葬
十三、从李万铭到卢恩光
十四、灰犀牛来了
十五、中国之不可翻译
十六、中国之不可思议
十七、窦文涛的嘴
十八、2017,我的“九评”
十九、2017,我的读书榜
二十、王教授之中国大学竞聘
二十一、凡大忠者必是大伪
二十二、国家的面相——右派很帅,左派很丑
二十三、阶级的肉身在哪里?
二十四、谁的思想?
二十五、伟大有多大?
二十六、我的后现代
二十七、向前的逃跑
二十八、政治是你能远离的吗?
二十九、中国代际现象
三十、同归域前悼明亡

特稿:关于人工智能的思考

人类文明向何处去
——关于人工智能文明的十个思考
附:众评荣剑人工智能论

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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